八娜娜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优娜》



瞧!这是个喜庆之夜

一群天使,收拢翅膀

遮好面纱,掩住泪流

坐在一个剧场,观看

一出希望与恐怖之剧。

----《征服者爬虫》


我讨厌黑色丝绸上衣!这世间的厌恶有千万种,唯有以恐惧为根基的厌恶最难以拔除。尤其是那种蛞蝓粘稠表皮般材质的衣裳挂在优娜身上的时候。这使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在黑暗意识里行动敏捷四处游荡的鬼魅,到处洒下令人畏惧的粘液。


 

时至今日,我早已记不清是在何时在哪种契机下认识了优娜。可我仍然记得初见时,她那裹在黑色丝绸外衣下的曼妙身姿,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曲谱上,母鹿般轻灵的脚掌一触到地面就激起打结的音符。那种袅娜的美是进化的终极,是任何赞美的语言都无法延伸到的边际。可在这具侵略性的表皮下居住着的却是一个沉默的灵魂。她从不与人争论,端庄得如同一轮从未被乌云拂过的明月。正是因为如此,我曾长时间地忽视跟她的美貌一样罕见的她的才智。


 

我一度为她着迷。她框上脊与发际线之间的前额饱满圆润,那是只有在墨提斯雕塑上才会出现的完美的弧度。希伯来人般深邃的轮廓让她看起来有些许的冷漠,可这也是她智力超群的最好象征。她说话时张开的两瓣嘴唇之间吐露出的学识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脱口而出的话也符合一种音乐的韵律。没有人比她更精通自己的专业,旁人无法从她的一言一语中找出一点错误。


 

可这美妙的幻境仅维持了一年左右,我对她的迷恋就如它突然的诞生一般突然地消失!那是因为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我发现她那经常游离在我身上的目光透着一种令人恐惧的禁锢。试着想象一个被审判官尖锐的目光盯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囚犯的感受吧!她优美的身姿晃过我的眼前,也不过是为我贴上一张沉重的符咒。我对她的崇高不再表现出一点热情。那种盲目的狂热令我感到厌倦。可我越是避开有她存在的地方,就越是感到背后有双眼睛扼住我的咽喉。那是一双不属于优娜,甚至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却与优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总是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圆,眼球漆黑如夜,夸张地向外凸起,眼框内布满血丝,瞳孔异样地收缩,透着原始的渴望,好像要将我整个背脊吞进去。它们就像两个侏儒仆人,听从怜悯它们的主人干着肮脏的勾当。它们四处监视着我!我将长久忍耐这种痛楚!


 

今晚跟以往所有担惊受怕的夜晚都不一样。尽管我提着灯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我的步伐却与这片樟树林一般得静悄悄。优娜跟在我的身后,就像一头乖巧的小兽。我用我假意的爱情关怀将她哄骗至此。这场景不免让我想起《灌木丛和两个人》,可画里的心境与此刻的我又是天差地别。低垂的月亮发出凄惨的光线,照在狭窄的车道上毫无用处。车道两旁的灌木丛猖獗地伸长它们的触手,将车道的尽头淹没。夜雾渐渐聚拢过来,细长扭曲的枝干在翻腾的浓雾里显得愈发诡异,它们比堤丰头上盘绕的毒蛇还要邪恶。我的心跳得飞快,仲夏夜特有的难耐潜伏在我的身体里,可我不能分心,因为一旦我这么做的话,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树枝就要将它们枯槁的手指探进我的脑子,挖掘我的思想,就如同那双眼睛做的一样!


 

我浑身打了一个冷颤。那种来势汹汹的恶意就源于后方,是优娜!我说过自己曾不止一次地倾倒于她良好的教养和无言的优雅。即便是在这个星光不明亮的夜晚,她那象牙般细腻的肌肤还是透着诱人的气息。但狼和羊是不可能温柔对视的。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对我露出一个娴静的慈善的微笑。那两瓣嘴唇弯曲的典雅弧度令我想起的却是把致命的镰刀。我为她拨开挡道的暗绿色叶丛,好让她走在我的前面。她随意拢在耳后的黑发像抹过一层油一样,在头顶形成一个暗淡的半光圈,随着叶丛的晃动也飘忽地移动着。她的步态轻盈,任谁见了都愿意将她比喻成世上最优雅的金吉拉,可在我的眼里,那不异于是上个世纪清教徒式禁欲者的鬼魂。


 

我叮嘱她不必回过头,应该时刻警惕自己的脚下,因为丛林里的隐秘陷阱多如夜空的繁星。她在黑暗中突然爆发一声笑声,很轻,可在这静谧夜晚的树林里,就如同塞壬的魔音在水手的耳鼓里肆意穿梭。我感到异常的恐惧和难以启齿的羞耻。因为刚才那笑声的缘故,即使有浓雾这层幕帐,可我依然感觉到了,那恒久凝视的,牢牢锁定我的黑暗中的那双眼睛。它们从不曾离我的背脊那么接近!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小看她的胆识,如果她能早出生2个世纪的话,必定是个留着短发穿着骑马装在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女骑师。她就是走在我眼前的摩西,想到这里我同样兴奋不已,因为她所导向的未来,正如同这黑夜,毫无半点希望可言,正如优娜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对我所做的那样。

是优娜让我陷入一种萎靡不振,担惊受怕的生活。记得有一回,我坐在图书室的窗户边上,正读着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说,就突然感到背后的一束目光,凌厉地直穿过我的灵魂。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转过头去,看见优娜毫不避讳地盯着我。一双眼睛里意味深长。当我回过头想要继续阅读的时候,就看见另一双眼睛,圆得极致的眼睛,正一点点浮现在书页上!我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呼。饱含可怕恨意,毫无怜悯,疯狂残忍,这些只有在人性泯灭的暴徒上才能找到的特质它都有。不,不仅仅是这样。那双罪恶眼睛里的漆黑眼球,深邃如优娜的学识,它无所不知!它还将吞噬更多!


 

它总是让我感到低迷,让我像吸食毒品的人那样出现幻境。那种幻觉突如其来,即使是在白天意识最清醒的时候,也能用它手术刀般的触手在我的脑页里动手脚。我已记不清多少次跨过意识的边界,来到一片沼泽地的面前。我的双脚踩在粘稠的腐泥上,整个身体慢慢下陷。头顶的天空在水草丛的尽头蔓延出一种诡异的红光,将鳞状的卷积云染成血的颜色。在风的吹拂下,香蒲蜡烛状的花朵就像一簇簇跳跃的火苗。我的双手无所攀附,任由重心引力将我推向窒息。我感觉到死亡,那是大自然的神力,我将与那些深埋在泥地里的枯枝烂根,动物残骸没有半点区别。当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禁锢感传递到腰部的时候,寒冷已经使我止不住地发抖。肉体上的折磨可以麻木,但精神上的却不会。我用力扯住的柔软的蒲草是我难以放开恐惧。我想到人死后肉体的腐烂,它将变得比水更亲近泥土,可在这之前,它还必须经过长久的磨难,各种昆虫,肉食动物会分享昔日身体的秘密。


 

可优娜想让我经历的不仅仅只是这样。她对人性的洞察力无可比拟,她深谙那种喻于心却无法用科学的语言推理出来的心理现象。每当淤泥蒙翳我的双眼,求生意识最薄弱的时候,她就会让幻觉突然地消失,如此循环往复。


 

这种折磨轻而易举地攻溃一个成年人坚固的睡眠系统。每个夜晚我头疼欲裂,一次只能睡30分钟,眼睛红肿,泛着只有宿醉的酒徒才有的血丝。在静谧的夜里,唤醒我的不是噩梦,而是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它们就在我的枕边,瞪得比羚羊的眼睛还要圆,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从它的眶下线里伸出来,以一种世纪末的敲钟人的方式轻轻点着我的脑壳。


 

“我们还没到吗?”优娜的声音在道路的前方响起,那种轻松的语气与我紧绷着的神经形成鲜明对比,我甚至能想到此刻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荡开的笑意。


 

当我看见前方雾中那如同新生儿般娇弱的灯光时,按耐不住焦灼的心情向着光的方向跑去。拨开最后一片叶丛,一座平房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墙体只用水泥刷了一遍,木门的边上挂着一盏发着红光的灯。


 

我对着优娜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在我备受煎熬的岁月开始之前的微笑,我对她说:“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从某种理论上说,情感与理智确实是一对无法共存的斥力。理智最薄弱的时机正是情感最容易入侵的时机。我说过优娜有着我从未在任何少女身上见识到过的聪明才智,可今夜就仿佛是我命中注定摆脱痛苦的一夜,优娜的表现简直愚蠢。她竟然对着我说:“我一直非常爱慕你。”她竟然一直爱慕我!


 

她踏着小母鹿一般优雅的步伐走进猎人的陷阱里。我在她的身后重重地将木门关上,一声优美的绝响!我在门把上加了三把锁。房子的所有窗户早已在几天前被我用水泥堵住,任何的光线都无法照进这间屋子里,优娜会像一朵枯萎的花一样失去往日的典雅与美丽。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地大笑,冲着一墙之隔的优娜大喊:“刚才的话或许对着祈愿的上帝说更有价值!他会让你在空气里闻到樟树和凤仙花的惬意芳香,让黑暗之子编制你的尸衣!而我将为你修葺墓地!”


 

一片死寂。我在木门前不耐烦地踱来踱去,屋内的情形安静地出乎我的意料,别说任何声响,就连优娜的一丝生息我也不曾感觉到。有好几次,我颤抖地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想打开门一探究竟,那种如鲠在喉的感受令我无法容忍,可每次在我触碰到冰凉的锁把的时候都会缩回手。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面对那双眼睛!在自我的宽慰下,我开始搬运事前放在房子一侧的砖块,每在门前摆好一层我就砌上灰泥。我多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工匠!直到第一束光明的利刃划开尼克斯的肚皮,我才完成自己的工作。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双眼睛注视着我!所有的恐惧都将在这四面不透风的墙壁里兀自腐烂。


 

在太阳升上头顶之前,我赶回自己的寓所。躺在床上,我感受到自己仿佛获得了新生婴儿般忘却烦恼的能力。我想象着此刻自己这副新生的躯体,流淌着的血液是纯净,强壮的躯干拔掉所有疲惫的插销,我无所依附,也无所畏惧。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得到几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安稳的睡眠。我梦见自己的身体不断成长,那是一种比自由还巨大的力量,我的心跳强健有力,手臂更加地粗壮,眼睛上的血管突突地跳着,演奏着新的韵律。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壳而出!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无法顺利地睁开眼睛。这多么荒谬!我就像一个妊娠的孕妇,伴随着巨大的痛楚诞下新的生命。眼泪流满我的脸颊,可它们也仅仅只是停留了几秒,真正令我难受的是脸上的泪渍。我摸索着走进浴室,想拿起毛巾擦去脸颊上的痕迹。可当我注视着镜子的时候,一阵疲软就袭满全身,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镜中的自己色若死灰,而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圆,眼球漆黑如夜,夸张地向外凸起,眼框内布满血丝,瞳孔异样地收缩,透着原始的渴望。


 

天哪,是优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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