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娜娜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求婚》




我是在一九零七年的六月份收到那封电报的,当时我正坐在潮湿的条纹篱笆下读着一本名不见经传的小说,根根簇生的剪秋罗在我脚边开得繁艳。指尖花的芬香夹带着沼泽地带泥煤的酸味充斥着我的鼻腔,比起藏书室里那股陈年发霉的味道,户外的新鲜润土气息更使我愉悦。远远的,我听见同事安妮教师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抬头,便看见她从二楼的格子梨花窗里探出半个身子。

 

“有你的电报,快上来,”她催促道,语气如同对待她的学生般没有耐心。

 

电报的落款名是阿尔塔蒙,典型的美国佬名字。写信之人的口吻熟稔,仿佛是我知交多年的老友,信中提及到他现在正处于一种闲适安逸的退休生活,目前避居于伊斯特本五英里的一个小农场内,在那里有着全英格兰最充沛的阳光,信末,他甚至邀请我去他的寒舍一坐,并表示很愿意与我探讨养蜂的各种趣事。虽然很谨慎的用了化名,我还是一下子就猜到写这封电报的不是别人,正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不喜欢女人。这个传言在我和他相识的二十年间总是不间断的飘入耳中。他的房东哈德森太太虽对他深怀敬畏,却也止不住的抱怨他怪僻乖张的性格,她总说别看福尔摩斯对你一副骑士风度彬彬有礼的样子,但是他心里啊压根就不相信女人。

 

在此之前,我和福尔摩斯偶有小聚,相处的时光里他总是不吝于展露幽默个性,他不邀功也不自夸,坐在火炉前的沙发内,衔着烟斗跟我分享他近来的灵异诡谲案件。自上次分别,我便被调任至这所偏僻的寄宿女校,我虽对福尔摩斯时有念想,但只有刚到学校时给他发过一封透露地址的电报,未收到过回信便也没有再去打搅他。不知不觉已有半年多未见,我没想到这么快他便已经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到了七月,我打点好学校的事务便动身前往伊斯特本。那天正午刚过,起初不见缕缕细丝的小雨突然来势渐猛,滂沱暴雨从铅灰色的天空中奔泻而下,我坐在火车里望着窗外,满目丘陵全蒙在一片影绰之中。雨水中夹带着苔藓、泥块和褐色树皮,淅淅沥沥地砸在窗户上。

 

待到了伊斯特本群内,它奇特的建筑风貌便吸引了我的目光,鲜艳的赭红色屋顶下是扇形斗拱,三角形山墙和门廊柱的阳台与伦敦毫不相似。傍晚的空气清凉,镇上的窗玻璃在夕阳下熠熠闪光,仿佛一盏盏灯火。我叫了一辆马车,车夫告诉我,福尔摩斯所在的小农场位于伊斯特本的东北部,离这里还有两英里的路程。沿途灌木苍翠欲滴,越接近农场,附近的农田便越是幽深静谧被管理得井井有条。

 

下了马车,我在一条砾石铺成的狭窄小道上走着,这是唯一一条通往农场的道路。黑白花色的奶牛散落在草地上,鸡、鹅、驯鹿、火鸡和羊驼分别圈养在栅栏里,由帆布搭成的农舍鳞次栉比。农舍的后面是零星几座乡野别墅,我在一座回荡着悠扬小提琴琴音的别墅前停下脚步。这座别墅的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就跟它的主人一样随性。

 

我踌躇了一会后果断的叩响了木门。

 

琴音戛然而止。没过多久,屋内便传出了动静,接着是旋紧手把的声音,门开了,福尔摩斯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睡衣出现在我眼前。

 

“很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来看你,学校里的很多事情让我抽不开身。”

 

同我预料的一样,福尔摩斯并没有因为我的突然拜访而感到丝毫惊讶,反而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我就猜到你不会事先发回电报,而是直接来找我。”

 

“请进来吧,该道歉的人是我,”他指引我向屋内走去,“最近我的风湿病越来越厉害了,本来应该是我去找你才对。”我注意到他的右脚确实跛得比之前厉害。

 

福尔摩斯依旧梳着精神的大背头,缕缕银发点缀在他的鬓角,坚毅的下巴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显得更突出了,一双灰色的眼睛却依旧透着机敏果断,瘦削的身材也如二十年前挺拔。

 

“要我说,你一点也没变。”

 

福尔摩斯听出我话里的恭维,笑着说:“你也和从前一样,还是轻松愉快的年轻人。”

 

“不,我可不年轻了,”作为一名四十未婚的乡间女教师,我早已习惯了被人指指点点。

 

“你没着凉吧?”在来的路上,我已经尽可能地清理掉了鞋边上由于滂沱大雨而飞溅的泥渍,但是依旧逃不过他敏锐的洞察力。

 

“大概没有,”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浓茶,吹了一口气后小口啜饮。

 

“伊斯特本的天气不像伦敦说变就变,我曾说自己好动不好静,但如今这样安逸的生活却使我的心感到平静,不免会产生一些理智之外的想法。”

 

“这话我二十年前好像就听你说过。对了,那个时候你还自称为阿尔塔蒙,而我那年只有二十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家庭教师。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对主动接近我的你抱以戒心,果不其然,你只是为了一个一筹莫展的悬案来套我的话!”

 

福尔摩斯被我半调侃半指责的语气逗得发笑:“但你还是什么都没说,光是这一点就足以令我对你钦佩。在眼界和逻辑这两点上来看,你比大部分人都要好的多,包括华生,我不止一次地指出他叙述的逻辑毫无章法。”

 

听了他的赞美之词,我竟然满脸通红,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恐怕心底里的秘密都会被他一一洞察。于是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放在桌子上的小蓝本上,本子封皮上印有大金字《实用养蜂手册》。

 

“恐怖到荒诞,仅有一步之差,而过去的我和如今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话里有话,似是在引导我往一些从来不敢逾越的鸿沟去想。我注意到窗外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家家户户也飘起了袅袅炊烟,我能想象在这里生活将是如何的无忧无虑。

 

“对了先生,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我缓缓切入正题。

 

“你看看,这里还少了点什么?”福尔摩斯卖了个关子,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环顾四周,屋子里的装修风格与221B室大相径庭,白色的手抹水泥墙显得简朴,但天然的木天花板与木房梁与黑色的地砖形成色彩对比。烧木头的铸铁壁炉前摆放着一张藤椅,厨房小巧但不压抑,薄荷绿的柜橱十分清新。厨房前的圆桌上依旧散落着一些化学瓶罐和实验用具,我甚至细致的观察到了隐藏在墙壁内弹孔。

 

“虽然有些凌乱但依旧整洁,家具也都一应俱全,肉眼看并没有缺少点什么。”

 

福尔摩斯爽朗一笑:“难道你不觉得,我这屋子还少了一位女主人?”

 

 

“感情会影响理智的判断,当初你可是这么说的。”

 

“确实。我的脑子就像是一部为了工作而运转的引擎,生活的平淡,报纸的乏味曾一度让我苦不堪言。但是某天我突然想到了你的名字,它固然很可爱,也很符合你的个性,但要是叫福尔摩斯太太会不会更好?”

 

“所以你找我来,是想与我讨论结婚的事对吗?”结婚这两个字是那么虚无缥缈,但我实实在在的将它们说了出来。

 

“正是。”

 

震惊之余,我仍不忘反讥他一句:“那向我求婚的,是福尔摩斯还是阿尔塔蒙?”

 

“福尔摩斯,歇洛克·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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