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娜娜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关于爱伦·坡小说中的意象讨论

一篇垃圾论文,全文1.2W字

我永远喜欢爱伦·坡



引  言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在19世纪的美国文坛上争议巨大,当时的文学批评家们对他作品的评价贬大于褒。正如坡在《我发现了》中说的:“I care not whether my work be read now or by posterity.  I can afford to wait a century for readers . ”在坡去世后的半个多世纪直至现在,他的作品被置于越来越高的位置,跻身美国经典文学之列。坡一生创作了70部小说,这些小说大致可以分为四个类型:哥特小说、科幻小说、侦探小说和幽默讽刺小说,其中哥特类小说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一类,被誉为打破了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的界限。之所以坡的哥特小说能获得如此高的赞誉,与作品中寓意丰富、引人遐想的意象是分不开的。穷困潦倒而又抑郁不得志的人生经历,英国哥特主义文学在美国的传播以及动荡不安的社会现状等因素都影响着坡对意象的挑选。本课题的研究主要动物意象、房屋意象、“裹尸布”意象、颜色意象和美女意象五个方面,探讨它们的内涵以及在文中所起的作用。这样有助于我们挖掘作品的深刻内涵,体会爱伦·坡哥特小说的独特之美。

1 动物意象的含义及其作用

意是主观感受,象是客观物象。所谓的意象,就是外在的客观的物象,经过人内在的主观的精神活动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在爱伦·坡的哥特小说中,动物意象随处可见,黑猫、火红烈性马、跳蛙、蛆虫等,它们大多是奇特的、黑暗的、隐喻的、扭曲的,代表着人性中的非理性、善恶矛盾的斗争。

1.1 黑猫的意象

自欧洲中世纪以来,黑猫就人为地与女巫、巫术联系在一起,被誉为是神秘、超自然、邪恶和不祥的象征。在“猎杀女巫”的时代,由于人内心中对于未知和邪恶的恐惧,成百上千的妇女和儿童因为与黑猫有牵连而被施以绞刑,沦为宗教和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文化的牺牲品。在浩浩汤汤的“杀猫运动”之后,是鼠疫的肆虐。当时的人们却没有反思自己的暴行,反而更加坚定地认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黑猫”,由此,黑猫不仅在常识意义下被认为是不祥的,在宗教层面上也被冠以“撒旦的使者”、“魔鬼的化身”等称号。而小说《黑猫》中主人公“我”的妻子总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所有的黑猫都是女巫的化身”,以此来夸赞黑猫的聪明绝顶和富有灵性。

“小说《黑猫》中一共描写了两只猫。”“第一只名叫‘普路托’,因为它的聪明乖巧,富有灵性,“我”曾自豪地宣称——普路托是我宠爱的动物和朋友。”那时的“我”具有理性,以性情的温顺和爱心充沛而闻名,“我”的妻子,一个从头到尾都没有交代过名字和来历的女人,跟我的兴趣相投,我们幸福恩爱,共同养育孔雀、金鱼、良种狗、兔子、小猴以及黑猫“普路托”。

“极端的善良和心软,是“我”最初的性格写照。甚至于因为“我”的善良,而常常成了伙伴们的笑柄。”普路托是一只大黑猫,总是与我形影不离。按常理来说,深得“我”喜爱的黑猫不应该被取名为普路托,因为那是罗马神话中冥王的名字,带有死亡的黑暗意味。作者在起黑猫的名字之时,就暗示着下文的情节不可能是一帆风顺,幸福美满的。

果不其然,“我”因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而逐渐丧失理智,“我”的脾气和秉性朝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我开始殴打妻子,虐待除了普路托以外的宠物。“我”的理性只有在面对普路托的时候才会暂时复归,因为它曾是我的朋友,我的内心矛盾挣扎。由此可见,普路托是“善”的化身,而“我”对待普路托方式的转变,实质上是一种“善”与“恶”,“理性”与“非理性”,“压抑”与“释放”的斗争。

在这篇篇幅短小的小说文本中,反复出现最频繁的一个词就是“理性”。我们可以视普路托为一种“理性的呼唤”,就像一位天使,循循善诱,提醒着主人公“我”理智和善良的存在。“我”因为酗酒而加剧的反常心态,让我选择继续作恶——剜去了普路托的一只眼睛(猫的眼睛通常被认为有看见未来的功能),并将它吊死在后花园的一颗树上。

在“我”杀死普路托的当晚,一场奇异的大火就烧光了“我”的房屋和家产。在中西方文化中,都有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火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重生,而出现在火后余烬中的被吊死的普路托的浮雕,则预示着“普路托”的回归,以及“普路托”质的改变,它将会是一个邪恶的、狡猾的复仇者。

第二只黑猫是“我”在愧疚和悔恨之后寻找而来的,它跟普路托有一样的黑色毛发,大块头,甚至于它也只有一只眼睛,唯一不同之处就是第二只黑猫胸前有一丛类似于“绞刑架”的白毛。它也与普路托一样,喜欢与“我”形影不离。我的初衷是借着第二只黑猫来消解我心中的罪孽感,久而久之,“我”发现这样并不能使“我”感到一丝慰藉,恰恰相反,第二只黑猫就像一个梦靥,让“我”坐立不安,时刻想着过往的罪孽,开始无端恐惧,理智彻底丧失,在它的鼓弄下,“我”砍死了善良博爱的妻子,并将她的尸体封藏在地窖的墙壁里。至此,“我”彻底沦为恶魔,疯狂、无理性、邪恶。

在“我”杀死妻子后的第四天,一帮警察来家中搜查,当他们来到地窖的时候,我敲打墙壁想显示自己聪明,结果墙壁里传来了恐怖的哭声,至此我的阴谋诡计被识破。警察们凿开墙壁就看见“那个有一张血盆大口和一只炯炯独眼的可怕的畜生”。如果说普路托是“理性的,善的呼唤”,那么第二只黑猫则是来自地狱的复仇者,是“恶的鼓动者”。

黑猫是全文的线索,起到了贯穿全文的作用,同时它也是男主人公“我”内心善恶矛盾斗争过程的外化,两只黑猫分别代表了善的一端和恶的一段,理性与非理性的较量。因此黑猫这一意象起到了丰富了人物形象的作用。

1.2 马的意象

《梅岑格施泰因》写于1831年,这篇小说开启了爱伦·坡哥特小说的先河。根据后来的学者研究,这是一篇模仿自新英格兰鬼故事《海盗》的模仿之作,正如坡自己在《梅岑格施泰因》的副标题上写的那样“一个模仿德国人的故事”。

虽是模仿之作,但是它独特的艺术价值和开创地位是不可抹杀的。小说的一开头,作者神乎邪乎地描述了匈牙利的一个宗教,宗教的教义就是:“人的灵魂能够转生”。这段开头为后文中枣红色烈马的凭空出场埋下了伏笔。

“当骑士骑上马,一个高贵的姓氏就会陨落,凡人梅岑格斯坦将会击败神人伯利菲茨因”,这则神秘而又恐怖的预言笼罩在梅氏和伯氏两大家族之间,使其世世代代互相仇视。这种浓烈的“宿命论”,不禁使读者想起古希腊三大悲剧之一的《俄狄浦斯王》,仿佛人的一生都早已在冥冥中注定。在故事发生的这一代,伯氏伯爵威廉,早已年老体衰,他的脑子虽然糊涂,但是对梅氏家族的仇恨却没有减弱,而梅氏家族的继承人弗雷德里克,正值青壮年,生活作风糜烂。

一天晚上,伯氏家的马厩突发大火,伯氏家乱成一团,糟杂声打扰到了梅氏男爵的沉思冥想——那时的他正盯着一副壁毯上的火红色烈马出神。过了良久,嘈杂声依旧没有停歇,梅氏男爵不由地瞥向窗外火光冲天的伯府,当他的视线再次再次回到壁毯的马上时,那匹马却已经变化了姿势:“马的脖子,先前是弯着的,像是同情般的靠着主人的尸体,现在却朝着男爵的方向......马的那双眼睛先前是看不见的,如今却炯炯有神,眼珠异样的红,像火焰般闪烁......”。这里暗示性的描写,预示着伯氏男爵的灵魂将得到转世,复仇即将来临。

果不其然,一匹枣红色的烈性马从伯府的马厩中逃出,跑到梅氏的府上。梅氏伯爵对这匹烈马爱不释手,不仅仅是因为其外表的俊美,个性的桀骜,更是因为心中对于驯服伯氏家烈马的虚荣感,以及对伯氏家族的羞辱。

自从收养了这匹枣红色烈马之后,梅氏伯爵却突然性情大变,再也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对这匹马的依恋越发反常和变态。梅氏男爵就像着了魔似的整日跟这匹烈马待在一起。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熟睡中的梅氏男爵突然像个疯子似的冲出卧室,骑上这匹烈马,直奔森林深处。暴风雨过后的清晨,梅府忽然起了大火,火势严重,在仆人们手忙脚乱之际,梅氏男爵正骑着那匹烈马狂奔而来,他的面色惊恐、表情极为痛苦,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而那匹烈马,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没有退缩,纵身一跃,将自己同背上的梅氏男爵一同淹没在漫天的烈焰之中。

由此,这匹枣红色的烈性马完成了它的“复仇”计划。在传统的认知里,马被认为是富有灵性的动物,作为骑士最忠实的伙伴,伯氏死后的灵魂附着在他最信赖的坐骑上也合情合理。在《梅岑格施泰因》里,枣红色烈马代表着伯氏伯爵的灵魂转生,代表着复仇,在更深层次上,它也代表了一种对宿命论的抗争,对预言的反抗,就像那不停地推着大石的西西弗斯。

枣红色烈马意象深化了小说的复仇主题,使主题更加深刻。与此同时,枣红色烈马的意象更加渲染了一种恐怖神秘的气氛,那则神秘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充斥着整篇小说,复仇则深深地印刻在这则预言内,使读者沉溺于紧张而又神秘的氛围内。

1.3 跳蛙的意象

小说的主人公——一个宫廷小丑,因为其惹人发笑的步态(“似扭非扭的一种姿势”),又矮又胖的身材,而被国王戏谑地称呼为“跳蛙”。“《跳蛙》一开头,爱伦·坡就用一种幽默地口吻说,国王和他的七个弄臣极爱开玩笑,他们个个生得个大、体肥、油面,而且是个独一无二的滑稽家伙。”国王最大的乐趣就是开玩笑。寥寥几笔,就将统治者的昏庸无知,低下趣味给勾勒了出来。

跳蛙是国王最喜爱的小丑,因为他畸形的外貌以及聪明的头脑总能逗得国王和他的弄臣们哈哈大笑。故事的内容十分地简单,写的就是国王和七个弄臣平日里不务朝政,生活骄奢淫逸,整日闲着无事就爱找宫廷小丑的趣事。跳蛙有一个同乡,名叫特瑞彼塔,她是一个美丽的矮子。一次宴会上,国王让跳蛙想一个能在接下来的舞会上惊艳众人的把戏,跳蛙一时想不出好办法惹得国王暴怒,善良的特瑞彼塔为跳蛙求情,却使得国王愈发暴躁,进而将酒倒在她的脸上。

跳蛙的外形虽然滑稽可笑,他的表情也令人生厌,但是他却是一个聪明,能明辨是非,知晓善恶的人。于是他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计划,将愚蠢的国王和七个弄臣都用火烧死,带着特瑞彼塔逃离了宫廷,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作为一个意象,跳蛙具有幽默讽刺的作用。跳蛙外形虽然残疾,但是他有聪明才智,懂得灵活应变,体现了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而与之对比的国王和弄臣一帮人,虽然外表上是正常的,内心却极其空虚寂寞,终日消遣时光,以取笑他人为乐,昏庸无道。最后跳蛙复仇成功,获得了自由,象征着一种理性对非理性的胜利,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反讽。

2 房屋意象的含义及其作用

曾获得普利策奖的美国美国诗人理查德·威尔伯认为,“爱伦·坡作品中的房子是具有某种意义的”。爱伦·坡的哥特小说大多都发生在几个特定的场所,古屋,宫殿,废旧的城堡甚至是古墓。这些房屋意象较多地引起了学者的研究。

2.1 古屋的意象

晦暝、昏暗、廓落、云幕低垂,爱伦·坡在小说《厄舍府之倒塌》的开头就用这几个词渲染了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小说的主人公“我”收到儿时的玩伴罗德里克的邀请,到他的府上陪他度过几个星期的时光。他身患重病,急需人的陪伴。

古屋厄舍是他的家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在当地乡下人的认知里,厄舍府和居住在里面的人罗德里克以及他的表妹已经是同一个指代了。这就预示着厄舍府即是罗德里克内心精神的外化。这是一座孤零零的房舍,具有哥特式的外形,破败的墙垣,衰颓的植物,了无生气的周边环境,放眼望去除了荒芜并无他物,屋前的小湖透着死寂,灰蒙蒙的莎草,白森森的枯树,与晦暝的秋天,荒芜的荒地完美契合。除了表现上的大面积的破败,此刻厄舍府的外部环境也只是令“我”感到心悸,并没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但是如果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就能发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那裂缝正从正面房顶向下顺着墙壁弯弯曲曲地延伸,最后消失在屋外那湖死水之中”。

裂缝在这里出现,实则是一种隐喻,一方面它暗示了厄舍府和里面的人最终会走向毁灭,表面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另一方面,它也象征着罗德里克的精神分裂。厄舍家由于没有与外族人通婚的传统,因此现在这个家族只剩下罗德里克和他的表妹两个人。作品中有多次暗示,罗德里克与表妹之间有一种超越亲情的感情,两人有着乱伦的关系,因此,内心的负罪感促使罗德里克逃避他生病的表妹,渴望她死去,甚至在她还未停止呼吸之前就将她活埋。但是在他心里的另一面,他深深爱着这位与他同病相怜且朝夕相处的表妹,这种矛盾的感情最终导致了他的死亡。

厄舍府孤立在一片荒地之上,几乎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古屋,因此,它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征着封闭的人性,渲染了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随着罗德里克的死亡,厄舍府也跟着一并倒塌了。过去有人认为,厄舍府的毁灭象征着美国南方蓄奴制社会必然崩溃的预言,现在也有人认为,这是宇宙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变化过程。总之,对厄舍府倒塌的理解是十分地宽泛的。

2.2 宫殿的意象

正如爱伦·坡在《幽会》的题记“在哪儿等我!我不会失约的,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中预示的那样,这篇小说写的是女主人公阿芙罗狄蒂与她深爱的青年被门托尼侯爵设计陷害,相约殉情自杀的故事。

美丽的少女阿芙罗狄蒂迫于政治与金钱的原因,嫁给了年老的门托尼侯爵,离开了原本相爱的青年,跟她的丈夫来到意大利。但是青年痴心不改,追随着他的爱人来到了意大利,随即建造了这座宫殿——他与阿芙罗狄蒂梦想中的厮守的场所。《幽会》原名叫《梦幻者》,用梦幻来形容青年为阿芙罗狄蒂建造的宫殿再适合不过。

这宫殿原是青年为了与相爱之人幽会而建造的,它美轮美奂,金碧辉煌,蔚为壮观,不论何时总是灯火通明,这象征着青年对爱人不朽的爱,以及他内心时时刻刻等待着能与爱人相聚,哪怕只有一刻,而不是只能隔着门托尼府邸前的运河遥遥相望。宫殿内随处可见名家的雕塑、画迹,玲琅满目的书籍,这都显示了宫殿主人独特的品味,以及一颗浪漫多情的心。

只是作者越深入描写宫殿的内部环境,就越令读者感到宫殿的不协调。“房间内弥漫着从一些奇怪的旋转香炉袅袅升起的不协调的混合香味”,“你看看周围,不错,这东西合璧的装饰有点不伦不类,爱奥尼亚的简朴被这些古董破坏”,这一系列的描写宫殿环境的句子,其实都是在暗示着宫殿主人男青年的精神状态。此时的他因为被门托尼侯爵设计陷害,而与自己的爱人产生了芥蒂,这些不协调的装饰都是男青年内心矛盾、混沌、错乱的外现。

宫殿与青年的内心世界是统一的,也是他与阿芙罗狄蒂爱情的象征。一开始怀着憧憬的青年,将宫殿建造地如天堂一般壮丽辉煌,随着现实的打击,宫殿内的装饰就越发怪异和不协调,这就是现实与理想世界碰撞后的心里落差。

宫殿的意象起到了映照现实的作用。爱伦·坡的哥特小说经过了时间的洗涤,读者们仍旧能够在小说中找到现代人的影子。小说中宫殿外部富丽堂皇与内部阴郁沉闷之间不协调的对比,正是当时美国社会的人性的真实写照。当时的美国社会正向工业化过渡,在那个背景下的人们常常怀有一种失落、惆怅和孤独无依的感觉。《幽会》中宫殿内外的对比正是人虚幻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的孤独情绪。

2.3 坟墓的意象

坡在《厄舍府之倒塌》中说:“人类所有的感情都以恐惧为基础。”死亡是哥特小说的主题,坡继承了这一母题,并从心理的角度去分析和表现。死亡总是与坟墓连在一起,坟墓是坡小说中常用的场景。坡塑造的坟墓意象,并不仅仅是几块木板,它们往往是古老的空旷的,宛如建造在地底下的阴森宫殿,渲染了一种恐怖神秘的气氛。因此,坡笔下的坟墓实则指的是一种密闭的建筑或是空间。光从字面上来看,这两个字就已经浸透了恐怖的气息。坟墓,本身就已经隐含了死亡的寓意,是生命的终结。在爱伦·坡的《厄舍府之倒塌》、《黑猫》、《莫蕾娜》、《过早埋葬》等作品中,都有出现坟墓的意象。《莫蕾娜》中的坟墓,既代表着死亡,又代表着重生。

在《过早埋葬》中,主人公“我”因为一种总是突然陷入昏厥的怪病,而终日惶恐自己将被亲朋好友们当作死尸而活埋,对墓穴的恐惧折磨着“我”——“我”害怕某一天自己醒来,身边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静谧,阴森冰冷的大理石块,怎么也推不开的棺材。坡描绘人濒临死亡时的感觉,尽管在当时还没有死亡欲望这个定义,而这种感觉是受到坟墓这个场景的渲染的。

“恐惧一直是我昏迷的原因,而并非其结果”,坡在《过早埋葬》中最后写下这句话。读者便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我”对活埋和坟墓的恐惧,实则是对坟墓这一意象所代表的无意识、无知觉、无理性的恐惧。

3 裹尸布意象的含义及其作用

爱伦·坡在《创作哲学》中剖析了自己创作中对于意象选取的原则:“悲郁是美的极致,乌鸦比鹦鹉更能保持悲郁的情调。在所有的悲郁中,死亡最为悲郁”,即意象要体现死亡的悲郁,因此在《丽姬娅》、《红死病的假面具》、《过早埋葬》、《陷坑与钟摆》等著名篇目中,坡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对裹尸布这一意象的偏好。只是裹尸布的意象过于分散,没有像《黑猫》或《厄舍府之倒塌》等作品中那样对意象本身有较长篇幅的描写,故一直被国内外的学者所忽视,这不可不说是一大遗憾。

裹尸布的意象完美地契合爱伦·坡对“效果统一论”的艺术追求,即用最简短的文字来营造最美的境界,这种美是哥特的极致美,是恐怖的美。根据《红死病的假面具》叙述,普洛斯佩罗亲王为了自己的快活,不顾“红死病”的肆虐,城民的死亡,人口的锐减,召集了一千名健壮而乐观的骑士淑女,隐退到一座非常偏远的城堡式的宅邸里,以为能躲过“红死病”的侵袭。

在经过了五六个月之后,亲王厌倦了这种隔离的生活,集合一千名骑士淑女召开了一场异常豪华的假面舞会。参加舞会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普洛斯佩罗亲王,都极尽所能地装扮府邸,想穿出最独特的怪装。然而有一个陌生人,他及其大胆,甚至到了有点狂妄的地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身材又高又瘦,从头到脚都藏在裹尸布里,他儹装为红死病之象征,他的裹尸布上溅满了鲜血——他的额顶及其五官也洒满了猩红色的恐怖”这不由得引起亲王的暴怒。因为经过了半年的安逸生活,亲王被隔离在现实世界之外,而陌生人裹着溅满鲜血的裹尸布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令他猛然想起“红死病”的恐怖,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坡追求“心灵恐怖”的实现,他曾谈到过:“恐怖一直是我许多作品的主题,但那种恐怖不是日耳曼式的,而是心灵式的。”裹尸布这一直观的视觉冲击直抵亲王和在场一千名骑士淑女内心恐惧的最深处。一方面,裹尸布是死亡的象征,鲜血是红死病的象征,而溅满鲜血的裹尸布则预示了亲王等一千人都将死于红死病,具有暗示的作用;另一方面,裹尸布也具有联想的作用。人们对于死亡与即将面临死亡时的恐惧程度是不同的,这沾满鲜血的裹尸布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便使他们联想到自己的命运,令他们的精神崩溃。小说的最后,亲王和一千名骑士淑女果然纷纷死于红死病的折磨,没有躲过命运的捉弄。他们在人民最苦难的时候,选择自己安逸,自我保全,弃人民于不顾,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裹尸布的从天降临,也有一种“道德审判”的意味,象征着正义的必然到来,有道德教化的作用。

在《厄舍府之倒塌》中,坡这样描写罗德里克精神崩溃前夕的天气转变:“在那些大团大团涌动着的乌云下面,在我们眼前地面上的物体之上,却有一层闪着微弱但却清晰的奇异白光的雾霭,像一张裹尸布把府邸笼罩,使一切都泛出白光。”与《红死病的假面具》中的道德倾向相反,坡在《厄舍府之倒塌》中,完全是将裹尸布描绘作为一种神秘的邪恶力量,象征着崩溃、摧毁和灭亡。到了《丽姬娅》里,裹尸布意象摇身一变,又成为了具有神性的圣物,它的出现代表着绝世女神丽姬娅的复活和归来。《陷坑与钟摆》讲述的是一名青年因为反抗西班牙邪恶的宗教法庭而被陷害落入陷阱,并在危机四伏的陷阱里挣扎求生的经历。当青年以为自己再也不能同死神周旋时,他想到:“我可以把那火红的四壁拥抱进我的胸膛,作为一块永恒的裹尸布。”与爱伦·坡之前的描写死亡心理的小说相比,青年的态度多了一分淡然和坦荡,甚至流露出一丝超然解脱的意味,这是因为青年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抵抗过,反抗过,“永恒的裹尸布”,表现的是青年或是作者对死亡的嘲讽。

裹尸布这一意象,是对以往哥特小说中死亡母题的继承,但是它又像是一串散落在各篇小说之中的珍珠,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裹尸布与死亡关系紧密,但是它并不直白,而是隐晦的表达了死亡的主题,并且具有暗示的作用。它寓意着死亡、毁灭,给了读者一种心理上的预设。

4 颜色意象的含义及其作用

坡在创作时对于颜色的选择是挑剔和谨慎的,他所选择的每一种颜色不仅具有视觉的美感,而且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爱伦·坡塑造的哥特世界光怪陆离,色彩缤纷,在精雕细琢之间给人以震撼。

红色与黑色是爱伦·坡哥特小说中的二元色。在《红死病的假面具》中,坡描绘了七个从东到西依次排列的房间,它们的颜色各异。前六个房间窗玻璃的颜色与房间的主色调相一致,分别是蓝色、紫色、绿色、橙黄、白色、紫色,只有最后一个房间,它的“四壁从天花板到墙根都被黑丝绒帷幔遮得严严实实,帷幔的褶边沉甸甸地垂在同样是黑丝绒的地毯上。但只有这个房间窗户的颜色与饰物色调不配。它的窗玻璃的颜色是殷殷的猩红——红得好像浓浓的鲜血”,不仅如此,在这个红黑色相间的房间里,还有一座巨大的黑色时钟,发出沉闷而凝重的单调声响。在传统的认知里,黑色是一种十分凝重的色彩,意味着不详、死亡、诅咒和混沌;红色,不仅象征着杀戮、暴力、鲜血,还与“红死病”不谋而合。红色与黑色这两种意象的运用,强化了诡秘神秘的恐怖气息,又给了读者一种预设,那就是普洛斯佩罗亲王与一千名骑士淑女都会死于红死病的侵袭,爱伦·破的预设效果理论得以实现。

这种红色与黑色的对照运用,还隐晦地表现在《厄舍府之倒塌中》。当小说的叙述者“我”刚刚踏进厄舍府时,四周被黑暗包围,一切都是阴沉沉的、黑黢黢的,窗户是黑洞洞的,整个厄舍府都被镀上一层蒙翳,当我最后逃离出厄舍府时,天上却挂着一轮恹恹的猩红色的圆月。病态的厄舍家族至此陨落,他们的鲜血染红了一轮明月,这种颜色意象的使用,具有视觉冲击感,让读者宛若其境,深深地压迫着读者恐惧的神经。

黑色可以隐藏,也可以使人暴露本性。“在《泄密的心》中,‘我’因为一个老头拥有一双淡蓝色的“鹰眼”而打算将他杀害。”尽管白天“我”亲热地叫喊他的名字,到了夜晚,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的包庇下,“我”唤醒了心里的恶魔,在踌躇了七个夜晚之后,“我”在第八个夜晚夺走了老头的生命,并且把他的心脏藏在地板底下。在这里,黑色是罪恶的包庇者和唤起者,在黑暗的掩饰下,主人公“我”暴露残忍的天性。

5 美女意象的含义及其作用

爱伦·坡在其理论著作《创作哲学》中提出,文学体裁中没有哪一个体裁比死亡更能表现悲郁,而没有哪一种死亡比美女的死亡更悲郁。因此,在坡的笔下,有一系列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美女意象,她们往往与恐怖离奇的死亡结合在一起。作为读者,在剖析意象之前,我们应该有这样一个意识:坡处于一个男权盛行的时代,与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坡笔下的美女,难免会受到以男性审美为主导的影响,被赋予一些男性希望在女性身上看到的美好品质,比如美貌、智慧、无私付出等等,是直接服务于男性的。文学中的女性形象是现实生活中受男权控制的女性现状的折射。但是爱伦·坡在某种程度上,冲破了以男权为中心塑造女性的透明玻璃板,他笔下的美女,从传统的沉默他者,到反抗者,再到拥有绝对意志的掌控者,越来越表现出女权的倾向。

《椭圆形画像》中的美女意象,代表着的是同时代大部分女性——典型的沉默他者。女权主义作家波伏瓦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提出:“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没有天生的女人,女人都是被塑造的。”《椭圆形画像》中的美女一出场便已死亡,留存在这世上的唯有那一副以她为原型完成的画像。作者看着画中她那惊世骇俗的美貌,这样写道:“她是一位其美貌世上罕见的姑娘,而她的欢乐活泼比她的美貌还罕见。”原来这位美女与一位画家一见钟情,没相识多久变与之定下婚约,然而婚后的生活却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完美和甜蜜。她的丈夫整日沉迷于绘画,她,原本一个善良天真活泼的少女,却日渐消沉,甚至万般厌恶绘画,她将它视作情敌。有一天,当她听到她的丈夫要为她画一幅肖像画时,她虽然心里感到十分恐惧,但是“她是一位婉约柔顺的新娘,她非常温顺地在这又高又暗的塔楼房间里一连坐了好几个星期”沉迷于创作的丈夫没有察觉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颊和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当他兴致盎然地完成自己最完美的画作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那个美丽的少女早以停止了呼吸。

在受到男权和夫权的控制和压迫时,这位美丽的女子选择了顺从和隐忍,哪怕她不喜欢绘画,也不喜欢被当做模特,她丧失了自我的意志来成全自己的丈夫,与此同时,在男权占主导的思维模式下,身为丈夫的画家却没有丝毫感激妻子的牺牲和付出,而视为理所当然,忽视作为客体的妻子的身体和心灵的健康。拜伦曾经调侃地说道,恋爱对于男人只是一种调剂,对于女人而言却是生活本身。波伏瓦在《女人的恋爱》中曾引用这个观点,来证明爱情对于女人而言确实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男女在对爱情的投入上有着先天性的差异。在《椭圆形的画像》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美丽的女子牺牲自我,成全丈夫对艺术的追求。这位美女的意象,是一个“失语”的意象。她代表着的是当时社会环境乃至是现代社会环境下,那些受到压迫,却选择隐忍顺从,同时又心地善良,被情感所左右的女子。她是一个悲剧的代表,具有警醒世人的作用。

如果说《椭圆形画像》中的美女是一个典型的沉默者,那么在《贝蕾妮丝》中的贝蕾妮丝,则是具有反抗精神的反抗者。一开始被作为客体描绘的贝蕾妮丝,同那些传统的永恒女性形象一样,她的魅力无限,美丽、大方、富有学识,而且温柔体贴,具有古典美的气息。然而,小说的男主人公“我”(男权文化背景下的一份子),无论将多少绝无仅有的美好词汇使用在她身上,都能清晰地意识到,在“我”的心里从来就没有爱过她。因为“我”看到的,所描绘的,只是我心中对完美女性形象的投射,而并非贝蕾妮丝本人。在一场大病之后,原本敏捷优雅的贝蕾妮丝身心都受到严重的摧残,开始变得病恹恹的,失去了往昔的活力。我妄想的病情也随之加重,甚至开始对她的牙齿着迷,最后竟然发展成将她的牙齿生生撬出来收藏。“我”并没有将她视作是一个人来看待,而是我欲望的发泄口——一种对畸形美的怪癖。

最后,贝蕾妮丝也不免沦为男权力量的牺牲品。只是她并没有选择沉默,而是选择了复仇。她那一声声恐怖的尖叫时时萦绕在“我”的耳边,仿佛是怀有巨大怨念的血泪控诉,折磨着“我”原本就脆弱的神经,最后使得我因为过于痛苦而丧失了拔光她牙齿的经历。贝蕾妮丝,她在墓地里裹着尸衣,面容被毁,可是却还有心跳,依旧活着!这是她自我意志的体现,是对男权的嘲讽!

小说《丽姬娅》,一度被坡称为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在艺术创作上,它无可挑剔,但是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女主人公丽姬娅这一美女意象。丽姬娅在希腊神话里,是海上塞壬的名字,一个美艳无比的海妖,是一种拥有鸟类的身体,女性的美貌和诱人歌声的怪物。与此同时,在丽姬娅的身上,读者还可以看到古希腊美女海伦的影子——她们都具有风信子般的头发和丽达双子星座般的眼睛。在歌德的小说《浮士德》中,海伦是作为一种古典美的化身而存在的,在《丽姬娅》中的丽姬娅,身上也具有无与伦比的古典美。丽姬娅的美貌绝世无双,她的学识渊博,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不亚于任何伟大的男性,没有了丽姬娅,男主人公“我”也不过是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在这里,丽姬娅是作为男性“我”的精神导师而存在的,她不在是一个客体女性,而具有绝对的掌控权,让男人来依赖她。

小说的题记:“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事不易......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歌颂的正是丽姬娅强烈的主观意志,这体现在最后的“死而复生”。小说的结尾叙述了三次她为了复生而所做的努力,最后经过与死神的抗争,她在罗维娜的身体里苏醒复归,战胜了命运。丽姬娅这一意象,代表的是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以及对现世的反抗,她所代表的女性,不再是以男人为中心依附于男性,而是比男性优秀,也更独立的主体。

爱伦·坡这一系列美女意象映照了现实的男权社会下对女性的压迫,具有深刻的现实作用,它引导人们反思作为一名女性,如何才能不失去自我意识,避免沦为客体和他者。而且“美女之死”这一主题,也完美契合了坡“效果统一论”,具有悲郁的美和恐怖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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