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娜娜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逃》

/存在电脑里一直不舍得删的小说,创作于我最无知最激进的年轻时期/

/借鉴了新小说派与荒诞派的手法,不要妄图在我的作品里寻找逻辑,因为它的存在就是怀疑逻辑/

/自我与他者,因奴隶制而产生的一对哲学概念,至今依旧是创作母题。我逃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不成为任何人/


 

1.

林白一沿着车轮印在大道上已经走了整整四天,他嘴里含着最后一片柠檬坐下,看着一轮巨大的红日缓慢移上光秃秃的天空。远处,无边无际的沙幕就像一片燃烧的火海。晨光的温热渐渐透过岩壁上的风蚀壁龛侵袭他的全身,让他陷入一种不自觉的疲乏之中。

他的眼神放空,机械性得拿出背包里的水壶摇了摇,心里暗自掂量,明白那点水一天也撑不下去。学校里这特殊的夏令营活动。它并不是为了那些家底殷实成绩优异的学生们准备的,它的大门向来只为了不合群的“问题学生”而开。林白一明白,被选中参加这次的夏令营或许会令他付出一些代价,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被困于这片荒漠,整整四天。

爸妈把他送到负责这次活动的教员那里时,只留了一个有着长长肩带的挎肩包给他,里面除了生活必需品外,再无其他。教员姓杨,黑黝黝的脸庞上架着一副极不相称的眼镜,眼睛细小上挑,眼神锐利,宛如白纸上聚焦的日光。至于他的名字,林白一现在却如何也想不起。他们坐了整整2天的火车,说是要去一个沙漠中的村庄里学习。关于这次活动的其他内容,杨教员却怎么也不愿意透露给他。

到达沙漠的边境时,杨教员租了一辆卡车,他在林白一面前摊开一副地图,那上面标记着的村子林白一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林白一看着地图上圈圈画画的各种沙漠陷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他内心怀有恐惧,又怀有愤怒,他直视杨教员锐利的眼神,不确定这次的经历会改变他什么。于是四天前,也就在他们第一天到达这片沙漠的晚上,他留下在卡车里熟睡的杨教员,一个人在沙漠里寻找出去的路。

对于身体上的痛苦,他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于是他站起身,干燥的尘土随风而起,他的嘴里沾满了细小的砂砾,却也舍不得把干瘪瘪的柠檬片吐掉。所幸的是,这条大道一路平坦,他又一连走了几个小时,灼热的阳光把他浑身的皮肤晒得生疼。背上的单肩包时不时拍打着他的臀部,在一片寂静里,激荡着的水声是那么刺耳。每时每刻他都不得不抵御着对水的依赖。然而忍耐是痛苦的,喉咙里像是着火了一样又辣又疼,他痛苦地干呕起来,一口吐出柠檬片,颤颤巍巍地走到前方不远处的诸石色岩壁底下。

他抬起头看了看灯泡似的太阳,又闭上眼睛,回想了自己作为问题学生的种种往事,莫名地叹了口气。他仍记得,在期末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老师正读着一篇名叫《秋林的树叶》的课文。霎时间在他的脑海里,就浮现了出了自家后院里桂花树的树叶,然后是小区门口高大的银杏树的扇形树叶,接着,千片万片的树叶就一拥而入他的脑海,他很想为它们镀上秋天的黄色,可是他却不确定是哪种黄色,于是他绞尽脑汁地想啊想。这时候,语文老师就把他叫起来,让他背出这篇课文所蕴含的哲理。他如实回答:“我只喜欢想小树叶。”

过了一会,他从岩壁的阴影里走出来,想要继续上路,忽然就听见后方传来卡车马达转动的声音。对于这种声音,四天里他听得烦不胜烦。他回过头去,果然看见杨教员的卡车向他开来。沙尘扑到林白一的脸上,卡车在他身边停下。杨教员热得满头大汗,把嘴巴叼着的烟蒂扔到沙地里,烟头却并没有熄灭。他不耐烦地冲林白一大喊:“上来吧!”林白一没有理会他,继续走着。他跳下车,跟着林白一,说:“看看头顶的太阳!它会要了你的命的!”

林白一真的向上望了一眼火星四射的太阳,却不为所动,像四天里每一次拒绝他邀请时说的那样:“我喜欢用脚,喜欢走路。”

教员不再强求他,掉头往回走,坐上车发动引擎,等林白一走出一段距离后,又远远跟着他。林白一转回头,看见它在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不由叹了一口气。于是他决定打开背包,拿出水壶,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水,干裂的嘴唇快速地吸收了水分像什么也没存在过,他又猛地灌了一口水,水流过喉咙的时候发出了怪异的声响,那声响,仿佛流水在他脚边流过的潺潺声,他想到几千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海面。他想象着自己正在水面上行走,随时弯腰都能汲取到甜美的水源。

他留恋地将水壶从他的嘴唇上移开,身体上的渴望渐渐被压抑,他又能徒步前进了。他一直走到太阳向西下移,停下来看了看后方,又看了看前方,觉得自己不过就是平面上的一个黑点而已。他躺在巨大的沙丘底下,拿出背包里的毛毯包裹住自己。此时,折磨人的太阳渐渐沉入天际线,沙子走得比它快,无数的方块砂砾在脚下如大海的波浪般涌动。黑夜吞噬了一切,枯树干、山丘都化成一块块的黑影。

空气又干又冷,他望着高高悬挂的月亮,听着耳边沙砾与沙层不停地摩擦,回荡在空中就像嘤嘤的哭声。他拿出水壶,对着月亮碰杯,喝尽最后一滴水。他想要自由,绝对的自由,但是他却觉得身子那么沉,沉得仿佛被牢牢禁锢在这片荒漠之上,囚禁他的枷锁是渴。他能感到每一颗砂砾,每一座沙丘的渴,越是不妥协,他就越是觉得渴。这里没有水,只有无法停止的渴,撕心裂肺的渴,还有他的血。

他听说过沙漠里的幻觉和海市蜃楼,但是那越来越清晰的马达转动声始终牵扯着他的意识。他看见一束明晃晃的光线,和一个越来越近的黑影,最后才看清是那个杨教员的脸。他有力地把林白一背上了车,又把后座的一瓶子水拎了出来放在他腿上。林白一迟疑着,最后还是拧开了瓶盖,把瓶口塞进嘴里,足足喝了几分钟。接着他就躺在座椅上,看着卡车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最后驶入一个灯火通明的洞口里。那是一个村庄。阴翳却蒙上了他的眼睛,他想,自己还是没能走出这片沙漠啊。

教员带着他走进一间简陋旅馆的房间里,并告诉他:“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跟你在一起,你可以四处看看这个村子,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

林白一问他:“想要我做什么?”

杨教员说:“你不用担心,你要做的,就是跟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上课而已。在你之前,我们已经用这样方式帮助了很多像你一样的学生,过了几天,你也会骄傲自己的变化的。”

林白一别过脸去,认真地看着窗台上吊起的一盆芨芨草,并不想再搭理杨教员。他努力地想啊想,也不清楚他身上有什么是一定要改变的。

“我的房间就在隔壁,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新教员话的尾音刚落,关门声就在林白一身后响起。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四周的墙面刚被粉刷过,显示出异样的白。林白一脱掉被磨破的运动鞋,看着自己脚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尖利的干砾石总会钻入鞋底。他直直地躺回床上,任由伤口暴露在空气里,他从未觉得能躺在床上睡觉是一件这么放松的事情。

 

2.

起先,林白一只是想在这个村庄里寻找一间药房,他忍着疼痛几乎走遍了旅馆周围的几条街却一无所获。现在他静静在一间草棚屋里坐着,看着这座整个基调都是暗黄色的村庄,抿了一口杯底沉着碎茶叶的茶。满目的圆体土堡让他觉得新鲜,有房子的地方就有土坯门廊,门廊的支柱长时间经过太阳的暴晒,外表被一层厚重的坑洼不平的黄土覆盖。屋顶林立着无数的风塔,塔的缺口对着来风处,风从风塔吹进房间带来了清凉。满大街都是穿着棉质长袍的行人,他们大多带着防风头巾,或是面纱,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就在这时,林白一的视线落在了向他走来的新教员身上,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对林白一说:“原来你在这,快,我要带你去见你的第一个老师。”

林白一面无表情地跟着教员的身后。他被引进一条狭窄的小道,藤条编织的棚顶屋令他惊叹,他环顾四周,虽然坚果硬壳在地上俯拾皆是,但是却没有打扰他欣赏美景的性质。接着走过一个转角,他看见了鲜有的铁皮棚顶屋,屋顶上吊着一只老年电扇,在摇曳着它古旧的扇叶。那底下坐满了孩子,大都在十二三岁上下。林白一被带到这个简陋教室的最后一排,作为一名学生,他的年龄相较于他们,实在大的出奇。新教员走上前来到教室中间,跟站立着的那个男人低声说了几句,那个男人就用眼神默许了林白一的存在。男人的脸庞坚毅,左眼的眼睑闭合,一个巨大的疤痕赫然立在眼睛的皮肤上,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林白一内心虽有不满,看着满是伤痕的男人,却又觉得可以忍耐。

天很热,云很低,压得人踹不过气。林白一在粉尘堆积的地面上坐着,男人开始说话了。他说:“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对我的伤疤感兴趣。那今天我就通过伤痕来告诉你们,怎么来做一名合格的学生。”

人流和车流不断,噪音声也持续不停,男人的声音时不时被遮盖,林白一需要宁静,他也擅长倾听,在有必要的时候,他很好奇,除了学校之外的老师,他们是怎么上课的?他们是怎么要求学生的?

男人接着说:“在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村子里的每一本书,没有哪本是我不曾读过的。追随无知的人走近盲目的黑暗,仅寻求知识的人走近更大的黑暗,这句话你们有听说过吗?”林白一想了想,确定了那是出现在《伊萨奥艺书》当中的一句话。他还记得,为了读完这本书,他曾如何千方百计地躲过老师与家长的视线。

“所以我怀疑一切,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尽我所能地自己去探索新知。后来我在一本旧书上看见一句话,说‘神总是在寻找如同鹫鹰一般的人’,我知道什么是鹫鹰,在这儿没有人不知道,但是我却不明白什么是如鹫鹰一般的人。于是我爬上最高的岩壁,在岩石的缝隙里生活了一个月,就是为了观察那盘旋在天空中的鹫鹰。我本想再待得久一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个清晨将我唤醒的竟然是几声完全陌生的鸣叫声,我好奇我的头顶上的岩石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你们也一定同我一样好奇。当我顺着岩壁往上爬,想要一探究竟的时候,那鹫鹰就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啄伤了我的左眼。”说着男人就低下了身体,绕着教室走了几圈,把左眼的骇人伤疤展示给每一个孩子看,林白一也不例外。

可是男人并没有停止言说:“还有一次,我从村子的东边出发。听说在东边有一个国家,一旦到了夏季,河流就会开始改向。在这里长大的人,从来没有谁见过会改向的河流。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难以掩盖内心的雀跃,第二天我就收拾了行李,想要一睹这条神奇的河流。我一直走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来到了河的岸边,那里草木丛生,植物的叶子宽大到可以卷起边沿,花朵的香气扑鼻,可是还没等我仔细地观察,就有两个士兵将我抓了起来。我才明白那里正发生战争。他们拷打我,认为我是个入侵者,在囚禁了我几个月之后,某天他们要将我释放出来。我高兴坏了,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好好目睹一次那壮观的景色。可是他们却在我的脸上蒙上黑布,用卡车载着我,再一次把我丢进沙漠里。”

最后,他说:“所以孩子们,不要好奇,不要怀疑,让一切自由发展。不然伤痕会是你们一生的陪伴。”

林白一在男人的言辞之外表现出沉默,那是一种难以抑制地愤怒,他想立马转身就走,却看到站在一角的杨教员,迟疑着。他觉得渴,却不再想要水,而是宁静,闭上双眼。他在心里极力反驳着男人所说的话,不明白伤痕的寓意为何在此,却在听到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掌声之后,面无表情地张开了眼睛。

 

3.

 

 市井里的女人,她们都穿着黑色的长裙,脸上带着神秘的面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甚至连一只胳膊也不肯袒露在外。这景象,林白一今天已经看得够多了。他背上他的牛仔挎包,准备背着杨教员,从村子的西边离开,却意外地发现了一片沙漠中的湖泊。

那时正好是黄昏。黄昏时的湖水瑟瑟,风梳理着粼粼的水波,不发出一丝生息。野鸭群在湖面上游过,夕阳下,背光的那些就化成一片一片的黑色剪影。低飞的白鹭掠过水面,而后又在不远处停下,用力扑闪几下翅膀把长长的脚地踩进水里,机警地东张西望。金色的余晖里,一方波光潋滟的湖水静静流淌。

然后,他又看见一位穿着长裙的少女向湖边走去。脸上并没有戴着面纱,她的小脸皮肤晶莹剔透,线条柔美。她来到湖边,在一块与水面平直的石板上蹲下,解开发带,把长长的头发放下。那是一头美丽的头发,浓黑光滑,像展开的绸缎一样。她将她的长发放在肩膀的右侧,用梳子耐性地梳理了一遍,然后用手掌舀起湖水慢慢地蘸湿。夕阳的暖黄色光线渡到她甜美的脸上,就连脖子上的一条细长伤疤也变得有富有韵味。林白一就再也离不开他的眼睛。

刚刚梳洗完头发的少女将长发盘成一个发髻,迈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他远远地跟随她,又走回了村子。他看着她穿过长长的门廊,在卖甜品的女人那里逗留了半分钟后,边咬着菠萝糕边听路边吹笛子的男人的即兴演奏。她欢声笑语。她站立着,就像一座美妙典雅的雕塑。可是没过一会,她又动了起来,双腿像小鹿的一样灵巧。她穿过一串串穹窿和券拱,走到小巷的巴扎里,在一家植物店门口买了一盆仙人掌。

然后林白一发现她回过了头,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又笑着转回去,好像在嘲笑他滑稽的过长的肩挎包,又好像在嘲笑他的胆小和怯懦。他突然想到,他原本是想要离开的,此刻却感到一丝倦怠。

他一直跟随着她来到她家的门外。最后,他看着她打开自家的大门,又优雅地转过身把门合上。于是他决定,再留一天,或许两天。他走回旅馆,却在上楼的时候碰到焦急的新教员,开口就问他:“你一整天都去哪了?你不知道时间紧迫吗?”林白一不知道怎么开口回答,只好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算是一小步的妥协。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只是接下来的时间,他都不想再在村子里走动了。任由思绪疯长。他想起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所有背着家长和老师读过的诗歌,爱情诗歌。他不停地想:我这是怎么了?

 

  4.

到处都是标语,林白一看着时不时从街道里窜出的木板或纸板早已见惯不惯。“特别是我们被背叛的忠贞!”“别管别人的闲事!”“时刻保持一致!”等等。令他眼花缭乱。

他不明白这些标语到底想警示人们什么。一大早,杨教员就把他带到这个位于村子中心的小广场上。可是当他看见一个广场前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时,就又明白了,这些标语是写给那些人看的。那个男人双脚离地地被绑在木桩上,他的头低垂着,看不清脸,甚至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

此时虽然还未到晌午,但是天气依旧闷热得让人窒息,因此广场上鲜少有人经过。林白一就坐在通风的巷子口。他之所以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杨教员的叮嘱,不到下午就不能离开,他不懂这算哪门子的课。他所知道的,就是不知所措,不停地审问着那个男人,用眼神。他也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被这样对待。过了一会,他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无袖长裙的女人,动作迅速地跑到那个被绑着的男人身边,抬起那个男人的头,将手中瓶子里的水倒进他被撬开的嘴巴里。然后又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这时候,风把她脸上的面纱吹开,晃晃悠悠地飘到了林白一的脚下。她就发现了坐在巷子口的林白一。

她故作镇静地向他走来。于是林白一连忙摆手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女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从未在村子里见过林白一,于是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绑在那里吗?”

林白一摇了摇头。

女人说:“那你听说过羊群产黑仔是会招来瘟疫的说法吗?”

林白一说:“我不相信这个。”

女人点了点头,说:“他就是因为这个而被绑在这里的,我的村民们认为这样把一个人交回给神灵瘟疫就会被驱走。”

“难道就没有人制止吗?”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没人会为了别人出风头。”

“那你是他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喝上几口水。还要提防被别人看见。”

林白一又看了被绑在柱子上的男人一眼,就低下头不再说话。到处都有人在监视,多如菠萝上的眼。所以女人把他拉到巷子里,说:“我叫莉嘉。”

“林白一。”

莉嘉狡黠得笑了,临走的时候,她也没有让林白一说出一句保证不把看见的事情说出去的话。林白一仍旧记得,在他还在读着小学的时候。那天,妈妈还在准备晚饭,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在餐桌旁读着报纸。有一栏里列着各种古代的谚语,那都是为了学生准备的。老虎伏地,切莫以为它在致敬。丢草帽丢扁担要留神(绳)。

他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些谚语都让我们要怀疑别人。”

妈妈想也没想地回答:“因为现在,除了爸爸妈妈谁也不能相信。”

脚上的伤愈合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已经能走遍半个村子而不再感到剧烈的疼痛。下午的闲暇时间,他又来到昨天的湖泊,看到湖边比昨天多了不少的人,他寻找了很久,却没有再看见那个少女的身影。于是他开始沿着原路往村子里走,凭着记忆,他绕过数不清的小巷,来到那个少女的家楼下。他看见她美丽的身影出现在窗户旁,她正抬着头,伸长白皙的脖子,扬着手臂在拉窗帘。林白一感到心满意足,哪怕他所想的人并没有丢给他任何暗示的眼波,他也觉得足够了。

太阳西沉,夜色渐渐浓重,林白一依旧坐在少女的窗下没有离开。夜晚吹着清凉的风,各种商贩就在门廊底下做起了生意。他们在有较大孔眼的泥墙上打入木桩,再由一条条坚韧的铁丝串联起来,他们在这几根铁丝上挂满各种花式的包头巾,黑白面纱,以及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毯。

他站起来向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去,于是他就看见莉嘉提着精致的鸟笼,在对一个女孩展示笼子中覆羽华丽的鸟。林白一向她走去,冲她问好。莉嘉看见他,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说:“女战士在夜晚依旧得谋生路。”

林白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鸟。”

莉嘉说:“人没见过的多了,就像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村子。”

林白一又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窗户,然后说:“现在我倒是不想离开了。”

“我听说外面的世界很大,像我这样的人,一定会马上堕落了吧?”

林白一收回视线,看着莉嘉说:“不会。你比大部分人都要勇敢。”

5.

这一天,屋外的一切都静悄悄的。林白一站在窗户边上向外看去,就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向同一个方向聚集。

杨教员敲响了他的房门,问他:“你注意到了吗?”,又指了指窗外。

林白一点了点头。杨教员解释说:“只是些无聊村民弄的无聊聚会,今天你还是乖乖待在旅馆里,好好休息。”

林白一随声附和。却并没有把杨教员的话放进心里。趁着杨教员回到房间,他就走下楼梯,跟在村民们的身后,走了半个多钟头,就看见了一座古朴的寺庙。一盏盏高低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石灯笼立在门堂前。它们经过长久的风雨剥蚀,岩石被磨损,只有灯顶的青苔枯而不死。灰白色的细沙碎石铺满一地,在日光的照射下就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叠放有序的褐色岩石块散在砂石地上,如同宛在水上的小山丘。

街道上、地面上、焚香炉的周围,哪里都坐满了人。林白一靠着低矮的胡杨树,双手环在胸前,好奇得看着眼前的一切。没过一会,一个小沙弥就从殿堂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两个沙弥抬出了一张红木短桌,正放在堂前。小沙弥走到大铜钟旁,有力地用木桩敲击了一下钟身,发出的巨大声响马上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过了很久,余音依旧不止。

这时候,普慧主持才从正殿里走出,他在红木短桌前盘腿坐下。他不急着布施,也不讲佛经,而是问在场的所有人:“是哪一道墙保佑着这些民众,哪一种隐秘的爱凝结着你们,哪一个名字捍卫和保护你们呢?是佛!”

林白一被这种场面吸引,就靠着胡杨树坐下。他发现在场每一个人都同他一样,他们都在等,等主持再开口。普慧主持又说:“我担当主持已有两年,这期间布施不下数十次,但是我仍旧惧怕我的弟子们误入歧途,遁入恶魔的圈套。今天,我就跟大家说说,当年我跟我的师兄一同去布施的经历,也好作世间修行的警示。”

全场肃静。林白一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沉默的场面。仿佛主持的话已经抵达了语言之外的另一个全新的领域,是思想到现实的完全过渡。

主持说:“两年前,我曾跟我的师兄净世一同向西做苦行。我们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在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之后,粮食将要吃尽,水也快喝完了,到目的地的日子却遥遥无期。于是有个晚上,我们一同看着月亮,我就对他说:‘净世师兄,你不觉得过于寂静了吗?’师兄却好像把我的话都略去了,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回答我说:‘在世间,没有真正的寂静。’我心里大惊,我常听我的师父说过,在沙漠里苦行就要切记遍地的罗刹缠身。于是我又问他:‘我们的目的地,难道不是未知?’,师兄回答:‘没有未知,因为这是佛之路,也没有寂静,因为佛音自在心中。’我心里大叫不好,这茫茫的大漠,鲜有声响,不是寂静又是什么?一旦没了粮食和水,我们将寸步难行,这目的地还远远未到,这不是未知又是什么?我想师兄,一定是被罗刹困住了心智,所以也想要在这沙漠里困住我。于是我等到师兄晚上入睡之后,就拿走了剩下的粮食和水,我想这修行之人一旦被恶鬼缠身,是必下阿鼻地狱不可。”

“我一直向着返回的路行了几天几夜,在粮食和水都用绝了之后,我早晚诵佛,虽然有着一次次的跌到,但是我的心里并不感到惊慌,因为我知道佛祖必将保佑我。终于,有一天,我在枯草之中看见了村子里的羊群,我就知道离回家的路不远了,我必将成就大功德。我的师父知我苦行不易,又功德圆满回来,所以就赐给我一个新的法号,叫普慧。之后又传主持的职位给我。”

“你们之中的许多人或许要问我,为何当初那么笃定净世师兄被罗刹缠身法都难渡呢?那是因为,大概在一年之前,我曾有幸重修当年苦行之路。当时我在一座沙丘之后,看见一个头顶烧着戒疤,穿着破烂袈裟的人。我见那个人用双膝和手掌在滚烫的沙地上爬行,双眼都已经瞎了。于是我不得不感慨,净世师兄始终执迷不悟,”话说到这里,主持的脸上不觉就浮现出一个微笑。

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三言两语地说开了,一番谈论之后,又迅速安静下来,他们面朝着高高在上的主持,也露出一个相似的微笑,嘴里呢喃着“我佛慈悲”。林白一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悄悄地站起,先是躲到胡杨树的树干后,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就迅速地跑开了。他感到一阵恶意,一种任何语言都描述不出来的恐惧。沙子从他的脚下蹦出来,随着风旋转了几圈之后,又不见了。他一直跑,一直跑,沙丘就跟在他身后筑起了墙,仿佛他跑得越远,就囚禁得越深。

他没有停歇地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重重地把房门关上,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隔壁的杨教员听到声响,就打开林白一的房门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却在看了林白一魂不守舍的模样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关上了房门。林白一瞥见就在杨教员关门的瞬间,他的脸上所浮现出来的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林白一的心渐渐沉到海底。

他们自己都不会动动脑子吗?怎么那个主持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想,虽然他并不懂佛法,但是他却不能假装自己不辨是非,他看见了骄傲的面具和邪恶的谦虚,被戴上皇冠的罪行。那些村民,他们崇仰一个怀疑佛道,缺乏意志和品行不端的和尚。

他们怎么不会自己动脑子想想?

6.

“莉嘉,是你吗?”林白一看着被绑在柱子上蒙着面纱的女人问。

今天,他本来是想瞒着杨教员,给两天前在这里受罚的男人偷偷喂几口水的,可是他却发现,男人不见了,代替他的,是同样奄奄一息的莉嘉。忍耐又忍耐,他走到她的身边,问:“你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他感到自己自己此刻的焦灼,他告诉自己要冷静。

莉嘉吃力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轻声而冷漠地说:“你走吧。”

林白一呆呆站了一会,就发现四周经过的人都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眼神扫视着他。他想到或许现在自己已经麻烦缠身了。于是他走到广场旁的门廊里坐下,眼睛片刻不理地盯着莉嘉。灼阳之下,她就像一张被高高挂起的人皮,已经被晒枯干,可是她还残喘着呼吸,折磨还无休无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看着莉嘉一点点变得更虚弱,他就越发想要去攻克眼前的困境。

他环顾四周,此刻,广场上并没有除了他之外的行人。于是他又慢慢走到莉嘉的身后,仔细研究绑着莉嘉的粗麻绳结,想着如何快速地解开它们。绳子勒进莉嘉的皮肉里,绽开的皮肤触目惊心。他也没时间多想,任毒辣的太阳如何刺痛他的皮肤,滚烫的地面如何火星四射,他都只专心于一件事,他要解开绳结。

突然,有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林白一并没有理会,声音又持续了一会,然后他就不得不抬起头。因为,好多人,好多人都循着声音聚集了过来。他们之中不乏有想狠狠揍他的。林白一茫然地站在原地,就好像自己是像头闯入禁地的羚羊,只能睁大无措的眼睛。他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何为紧迫。

广场上的木桩只有一根,已经被孤零零吊着的莉嘉占据。于是村名们就把林白一绑在广场边沿的廊柱上,他们认为一个想要解救神的祭品的人同样会招来厄运。他们还在广场上搭起了简易的棚子以便监视他们。

天空蓝的令人无法承受,至少林白一是这么想的。毒辣辣的太阳在他头顶上叫嚣,他感觉到真渴。源源不断地汗水从脸颊上流淌下来,有几行不小心流进了眼睛里,就带出了泪水,然后太阳又用1秒钟将他们烘干,就像一条豹子伸出长满刺毛的舌头,在他砖红色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伤口。

他感到莉嘉的身体在他眼前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然后它又突然膨胀,填满他的整个视线。他在心里默默祈求,希望她不要死。他感到那么孤独,他想到昨天的寺庙,想到佛祖,就想要倚靠一个他并不信仰的宗教来祈祷。甚至,他想到了杨教员,或许,不论是谁,只能拯救莉嘉,他都愿意妥协。好几次,他以为自己是在梦境里。他看见盘绕在莉嘉身上的不再是麻绳,而是一条沙漠里的蛇,莉嘉大声喊他,向他求救。他想也没想地跑到她身边,抓起蛇的头部狠狠摔在地上,又拿出木棍,把它打死了。莉嘉却又觉得不忍心,她小心地抓起那条蛇,突然,蛇就又活了过来。

当他的意识恢复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余热并没有消退。他迷糊地眯着眼睛,就看见几个人向他走过来,和远远站着的杨教员。他心里虽然有怒焰在翻滚,却没有丝毫的力气去反击。其中一个男人模糊地说了一句话,就让人把他的绳子解开来。他扑倒在地上,他的喉咙,牙龈,整张脸,都那么疼。他看见空荡荡的木桩,努力地回想,才记起刚才那个男人所说的话,他说:“那人给了我一笔钱,这次就先放你走,另一个就没这么幸运了。”

林白一的脑子一片空白,空得快要爆炸。所有人的脸,话语,都消失了,顺着沙子溜走了。他想就这样躺着,他不知道时间的计数,他只记得他的痛苦,只感到一阵寒气降临心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教员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把他带到了离广场稍远一些的地方。

“她怎么样了?莉嘉?我是说刚才被绑着的那个女人?”他几乎是喊着说出可这番话。

“她早就被人抬走了,在我到来之前。”

林白一惊讶得瞪大了双眼看着杨教员,于是他发现,身体上的伤口可以兀自收拢,灵魂却远远落在身后,无法被治愈。                            

他甩开杨教员,漫无目的地在人来人往的小巷里走着,突然就有一个浑身散发着体香的少女撞进他的怀里。他使劲想要看清她的脸,而那张脸,是此刻在他心里摇曳着的唯一的微暗火光。然而他却只找到一双满是热切和讨好的眼睛,还有那种笑容,他能辨别那种笑容,娇艳妩媚,总是在索取,索取更多的关注和金钱。他一把拉过她,少女滚烫的身体就又贴近他。林白一看着她乌黑的长发,看着她晶莹易透的小脸,以及雪白脖子上的可爱伤疤,回想起几天前她给自己的微笑似乎也这般富有深意。

他感到身体里的寒气还在持续上升。他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看着她,眼睛里不再星光四射。逃。他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可是天地浩瀚,他又能逃到哪里,他能逃开,因这片土地的而起,无尽的怀疑和困惑吗?能逃开这份失望和痛苦吗?

 

7.

林白一再也不觉得渴了,那种感觉,就像蒸汽从酷热的土地上升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日生月落,与他不再有任何联系。只因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世界就恨我。这句话在林白一的心里一闪而过,他想要捕捉它,可是他却在下一秒就忘了它。他又记起,那么多的诗歌,寄情于风月,把爱埋进最绿的幽谷里,蜜蜂的歌谣里,甚至在狮子的低哼中,转了一念,他又全然不认识它们了。

满满的空,无边无际的空,他看着窗外的来往的人,觉得自己就该是他们中的一员。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他想了好一会,才听出来喊得是自己。

他走到窗边,看到杨教员在冲他挥手,说:“我们可以回家了。”看来他早就打包好了行李。于是林白一想也没想地就下了楼。杨教员锐利的眼神来来回回地扫过他全身,他也并不感到抗拒。

“你的包呢?”杨教员说。林白一才猛然想起把挎包落在了旅馆里。他恹恹地掉回头去取包,还险些被台阶绊倒。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教员已经站在红色的卡车前再等他了。林白一上了车,依旧面无表情,好像有一只无情的手,把他脸上的表情都抹去了。

车子在坚硬的沙地上发动了。太阳高升,寂静和光线继续施压。卡车驶过一座座的沙丘,沙丘顶部飞舞的细沙像一道雾蒙蒙的屏障,在日光的照射下,变成一片片晶莹的亮甲。他索然无味,靠着座位什么也不想。杨教员试探地问他:“林白一,你觉得自己,有没有一点变化?哪怕只是一点点......”林白一觉得有,又觉得没有,他拿不定主意,于是就说了一个每个人都渴望的答案,他说:“有。”

车子行驶了很久,一直向着前方驶去,仿佛没有尽头。他看见远处的沙地上,出现了一个黑点。他不确信自己所看见的,但是车子越驶进便看得越明晰,那是一个头上烧着戒疤的和尚,穿着破烂的青灰色袈裟,吃力地用双膝和双手在沙地上爬行。林白一的眼睛瞪得滚圆,直直地盯着这个和尚,似乎有一番话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把身子探出车窗外,似乎是想听清和尚的呢喃,和尚说:“没有未知,没有寂静,也没有死亡。”第一次,林白一觉得这些说辞是那么可笑,他想起几天前在寺庙前受尽瞻仰的普慧主持,又看了一眼这个可怜的破老头,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杨教员在后视镜里捕捉了这一切,深深地吐了口气,感到了满意。他想起自己几个小时之前,把这几天的工资结算给了此前的所有“老师”:独眼的男人,“死而复生的莉嘉”,普智法师,以及意料之外出现的脖子上带着伤疤的少女时,一闪而过的担忧。此刻却觉得不过是庸人自扰,在这世上,根本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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