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娜娜

有一天我们会死的
棺材里将有爱情和尸体
棺材外面要放着书

「鬼灭乙女」鬼王也有黑历史(1)


「写这篇文的初衷就是想看鬼舞辻无惨是如何从天堂一步步坠入地狱的」


 

 


我活着的时候曾经做过两件傻事。

 

那是正历二年(991),七月十五平安京内东市开,又恰逢赶上宫中盂兰盆节,圣上大设筳宴,素有“二市”之称的衢巷相较往日愈发熙熙攘攘。夏时郁蒸的午后,白日高悬,自庭中渡廊内流出的泉水似银雾飞溅。听着葱茏的垂柳荫内暗虫啾鸣,唐果子的饴香自后殿幽幽飘入鼻间,扰得我难以小寝,于是支开乳母与女侍,趁着父亲进宫赴宴之际,换上一身藤色壶装束溜出后门混入街上市女行列,顺着朱雀大路往南独行,沿街设卖帛绫、生米和牛马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我竟一时看花了眼。

 

在经过市屋道场之时见人群麇聚,我凑近一瞧,原来是谁家仆从在当街处罚一位由高丽漂渡而来的看相巫师。自前皇封停外交往来的鸿胪馆后,冒称使节之人总是难以度日的。都言嗔拳不打笑面人,更何况是一位频频求饶的孤苦外乡人。四五家仆围着那巫师痛打一通,场面惨不成言,不由得令我泛起恻隐之心。问旁近之人为何动此私刑,旁人摇了摇头,哀叹道:“祸从口出呐。这高丽人替产屋敷家公子看相之际竟直言其虽容貌端丽,却难有贵相,危而不安,恐活不过二十岁……”

 

我心中一惊,那时京中大火刚过,正是敏感时节,多少房舍荡为寒烟,百家亡魂难以安歇。人人居而自危的年代,公卿贵族更是出行祭祀都会请阴阳师算上一卦。谁会不怕死呢,我也不例外,因此看相占卜更多的只是为了求个心理慰藉。巫师当众说出如此直白的祸言是鲜有的怪象,要么那产屋敷家的公子真的是个倒霉蛋,要么就是这巫师脑子坏掉了。如今看来是两者兼而有之。但彼时的我涉世尚浅,对自我也知之甚少,反而为那公子暗生忧虑,现在只觉太年轻。

 

若要问产屋敷家的公子是谁,京中恐怕无人不曾听闻无惨的美名。琼姿炜烁、风神超迈,是连圣上都夸赞的好姿容,着袴典礼当场更是笃言小儿将来必有大作为。当年无惨元服之日在即,又风评极佳,样样出类拔萃,京都公家丈人无不想招他作婿,一时间更是名满京都。

 

而刚过十四岁“裳着”仪式的我,每每侧旁听闻兄长高坐于屏风后,诵读白氏: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之诗句,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爱恋的憧憬难免会萦绕心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陡然意识到无惨这个名字总会不合时宜地传入我耳中。闺中密友也好,乳母仲人也罢,无不称赞那产屋敷家的公子无惨——在大学里的明经算道之谋无人能出其右,又谦逊有礼,是一位无可挑剔的人物。

 

纵然时移世变,每每当我回想起自己与无惨那段充满悔恨的过往,便会痛心疾首当初竟真的信了她们的鬼话。

 

我与无惨第一次相识是在永祚元年(989)秋,先皇仍在位,我永远记得那一日夕暮,天空中横亘着淡色的云霞,寒烟自枫林间晚生,凉风与筝声共振交鸣。蒲葵毛车在辉映着炫目红枫的荒野中缓缓迟行,多日连绵阴雨,好不容易迎来了晴日,我揭开帘子放下车帷,望着眼前一派饶有情趣的秋景,萦绕心头的阴郁便渐渐散开。

 

自几天前父亲突发疟疾,宫中医师的良方皆无成效,我便跟随乳母来到寺中修法祈祷。宫闱之中都传言父亲大人乃是被恶灵缠身,修法僧与阴阳道师纷纷被传入邸中,早晚诵经祷告,父亲的身体才有了起色,我也得以踏上归途。乳母心疼我连日挑弄灯芯废寝夜祷,于是催促车夫加赶行程,不料刚至山脚车轴子便深深陷入浅青色的水洼里,车厢重如千钧,一时被困住了脚步。

 

天色渐晚,秋虫处处啾鸣,我强撑着困乏朦胧的双眼,方在乳母怀抱中睡去,又被窸窣的子规啼声惊得睁开眼。丛丛密密的枝头红枫浸染,浓夏已褪,举目眺望,小雨又开始纷纷下落,车内胧满了雾气,不觉间沾湿了衣袖。乳母将幛子拉下,帛缘的车帘仅留出一点空隙,逼仄车厢内的含香馥郁更甚,闷得我有些透不过气,于是下车循着泠泠弦音往林深处走去。

 

不知行了多久,我停下脚步,自枫叶间的罅隙可以窥见一栏篱笆低矮的围场,篱下黄、白二菊簇然绽放,姿色多彩。来时竟不知这宇治之属内有如此恢弘的场地。在一众鲜衣柔服的公卿少爷中,最引人侧目的是一位身着淡墨色狩衣的公子,独身立于微雨,他玉藻般微卷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白皙肌肤莹泽映雪,身段潇洒,手执槻弓,搭箭、勾弦、举弓、撤放一气呵成。

 

我一时恍了心神,想到自己平日里只顾着诵经作歌,常常将乳母与女侍收罗的京中颇有才情的贵公子秘闻置于脑后。虽也曾收到过交好之信,却从未覆信往来,久而久之落得个清傲的名声,对女子来说总归是不好的。

 

深秋细雨在风中缓缓飞落,如绮晚霞隐入阴云,暮色变得愈发晦暝。脚踩在落叶堆中发出不合时宜的脆响,我刚准备转身离去,一道箭羽寒光呼啸过耳畔,箭镞连同我小袿的衣袖一同深深扎入身侧粗砺的树干中。我心中惶惧,差一毫厘,便会被误认为是鸦雀或小兽而丧命。不论我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顿感恼怒,碍着稳重谦和之本,嗔骂的话冲到唇边又声声咽回,过了好一会功夫才强自镇定下来。

 

良久,迷蒙微光中有个人影缓缓而至,他鼻官秀挺的如玉脸庞照进我眼中,红梅色的眼眸光亮如星辰,眉毛秀气纤细,嘴唇莹润紧闭。按常理,宫中如他这般貌美的男子,均被视为那荻上露、筱尖雾,是轻浮又难以上钩的。

 

“原来是个女人吗......”他清冷的语声打断我飘摇心绪。

 

我抬首,见他始终微扬着秀削的下巴,凌厉逼视着我,神色举止从容。暮光蒙蒙照见他的影子,雨丝从他的墨发间淌下,在他的四周笼上一层雾色。他淡然见我挣扎片刻,径直走向我,身上杜若芳冽气息袭人,令我微窒。修长手指握着的短刀在我的嗔羞中划开层层衣袖,用力一扯,深入树干的箭羽被拔出,我也得以解救。

 

乳母姗姗来迟,小跑着跪坐在我跟前,用桧扇替我遮挡住大半张脸颊,又帮我戴上了市女笠,笑靥连连向眼前的公子道谢。

 

“无妨,只是举手之劳,”少年平静说道,举止彬彬有礼,清音却似一缕冷流,淌过之处皆是封冻。

 

现在想来,那语声,分明又带有一丝轻屑。但当时的我闭耳塞听,又是最不听规劝的年纪,只当他是贵公子惯有的矜傲,反而愈发欢喜。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主动向他自报家名,没有丝毫退缩:“小女家父内大臣小野信秀,不甚受助感激。”

 

他转身,并未回报家门,也未曾再看我一眼,那抹墨色的背影好像随时会在加深的夜色中化开。待回到车厢内,我身着的小袿早已被绵雨濡润湿透,索性脱下。秋夜降临,我也意兴阑珊,淅沥的雨间有低低的絮语,乳母告诉我,方才遇到的那位公子是产屋敷家的小少爷,名叫无惨,亦是京中家世显赫的公子,深得公卿小姐青睐,却从未有过不端作风的传言。

 

我恍然望着帘外月色残留一抹昏黄照进厢内,心绪万千,像是吃了一堑的失落。

 

直至今日我终于能坦然,短视与无知的毛病我都有,即使真相如板上钉钉,我也死不松口,找无数的借口由头来掩盖他心中从始至终都没有我存在过的事实。真傻啊。

 

再次与他相见已是翌年冬日,先皇驾崩,新帝即位,为排遣宫中萦绕的哀伤之情而举行童舞会,席设于朱雀院的殿前。几帐外花草凋萎,有一树木古老苍郁,白雪皑皑覆于枝头。天光迷朦,菖蒲和艾的香气自暖炉薰着,官员高举火把,女官们聚集在御帘前,纷纷议论。

 

我躲在父亲大人身后的屏风内,以桧扇掩面,樱色唐衣端整穿着,艳丽衣袖自屏风下打出,不敢轻易探出脑袋。主上之言,过耳即忘,鲜衣柔服的儿童带来的乐趣很快便消耗殆尽。于是我开始凑热闹般地与一众贵族小姐攀谈起来,期间无非是一些来年樱樱柳柳何时齐现的四时感触之话,很是无趣,直至有人提起隔于几帐间的产屋敷,我才忍不住探出头去。


凛冽寒风吹拂着几帐,那人的容颜也半隐半现,翩翩公子,皎皎如日,即使不直视,也心知肚明他便在那。棣棠色的直衣愈发衬得无惨白肤柔泽,只是一双薄唇毫无血色,已不似去年意气风发,想来那时的他便已在小心翼翼地隐藏带病之躯。贵公子们相谈甚欢,偶尔对背汉诗,他却始终不言不语,只是默默地听着,时而拉长如削的唇线,真像是有那么一点人情味。

 

古歌作:紫草染吾衣——衣未穿,喜形于色,人皆知我情。这般明目张胆地盯着男子瞧总归是有伤风化的。正当我想收回视线,却见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又定定复归我身上。没有茫茫人海阻隔你我,久久的那一眼,完全落入彼此眸中。他脸上依旧冷漠,如鸭羽,朦胧瞧不出态度。我的心骤然缩紧,如春雷夏雨风暴,奇怪,真是奇怪,只得慌忙低头。

 

我认得大纳言家的小姐,素来是个消息灵通之人,她躲于屏风后同小姐们说起无惨的元服之日拟在正月,届时家主为其庆贺的仪式也定当铺张有加,只是……那怀春少女欲言又止,眼中的光芒黯淡。

 

我隐觉不安,大抵能猜到惹得她消沉零落的缘由。

 

男子贵贱,以妻定矣。能娶到左大臣家的小姐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吧,她说着。我的心亦如昏黑不晴的天空。确实是一段好缘分呢,我应和道。

 

元服之日定亲本不是鲜事,况且那地位显赫的小姐本就端丽得很,我曾于帐中瞥见那侧颜,姿态与容貌委实秀美,是无与伦比。若是她与无惨二人并肩而立,看起来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很显然,这只是我当时的想法。

 

若我有改变过去的神力,一定会拉着那位纤美惹人怜爱的高贵小姐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她三天三夜,不要嫁给他,当我是忌妒也好,过来人的忠言逆耳也罢,只要离他远远的,什么都好,他不是什么贤夫良婿,千万别嫁给他。

 

那个年代和离的风气尚且自由,但律法规定的七出之条也仅规限于女子,娘家主动解婚的仍是少数,还是仗着左大臣的显赫高位。其实我早该清醒的。在无惨元服庆典的一月后,他便与左大臣之女行了“露显”之礼,设筳庆贺,就连父亲也被邀请参加婚仪,大事铺张,凄冷的冬夜仿佛都能被重重篝火照亮,我却只能在一片祝贺的欢声笑语中暗自挂虑,连连叹息。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这本该成为佳话的天赐姻缘,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便瓦解了。两家不再往来,市井中更是流传女方休了产屋敷家的公子,令他颜面扫地。一时间流言四起,更有甚者说到自婚后无惨便一病不起,风光不再,就连左大臣府上都不曾留宿。其实我早该明白的,在蜚言甚嚣尘上的又一个月后,左大臣之女的尸体被清晨早起的仆役发现在渡廊内漂浮着,是夜里溺死的。其死状之诡异,据说被发现之时仍是双目圆睁,自拂晓的薄雾中透出暗红色的亮光,宛如鬼眼。后因流传过于离奇可怖,甚至牵扯到宫中最忌讳的神明鬼怪,于是圣上明令禁止坊间再谈此事,违者当受割舌之刑。这件事便渐渐被人淡忘。但我早该看清楚的,却一意孤行认定无惨才是这件风波中的受害者。

 

说到底,我连自救也做不到,遑论拯救他人。

 

_

 

“罢了,不过是些胡言乱语,我并未放在心上,”染丝的蒲葵车内无惨低哑的语声响起,尾音微颤,是在强忍着咳病。一众家仆闻言散开,不再殴打高丽巫师。我向无惨的车厢走去,厢内熏香怡然却透着冷意,加以男子袖间溢出的杜若香,混合成一种异样吸引人的气味。

 

半卷的车帘内无惨身着一身二蓝冠直衣,身姿依旧潇洒挺拔,如画的秀丽俊颜透着一股阴郁,眼神似刀锋掠至,肤色白如霜,仿佛轻轻吹弹便会留下一抹血痕,这形象,与方才的语声温柔判若两人。察觉到我目光的凝视,无惨转过头来,随即换上一个平静带笑的神色问我:“有什么事吗?”

 

这真是,真是一个善于伪装的男人,这种伪装曾令我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没什么,”我用市女笠的轻纱遮住了面庞,匆匆地跑开了,不去想他是否认出了我。人群渐渐散去,产屋敷家的蒲葵车也已驶远,我拿了些钱贯给半坐在地上已被打的头破血流的高丽巫师,好让他去医馆处理伤口。他接过钱嘴里不停地呢喃着“必遭天谴”,一声声凌迟我心。我问他可有解决之法,他却向我伸出了手掌,索要更多的钱财,无奈我只能拿出一支缀有珊瑚珠的簪子给他。

 

“你可曾听过,罗城门下显神灵?传言都良香当年经过罗城门时,有神明降临与他对歌‘气霁风梳晋柳发,冰消浪洗旧苔须’。而神明最在意门楣光亮之事,想要祈愿,你需誊写罗城门的匾额一百遍,每写一遍便向神诚心祈祷。如此一来,那位公子便会除祸。若是你不会写汉字那便没法啦。”

 

会有傻瓜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当时的我就是信了。沿着朱雀大路直走到平安京南墙,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城门跃入眼帘,那时暮色四合,城门静寂无声,只有风吹刈萱的细弱响动。整座宫城的神圣仿佛都凝聚于此,宛如鬼斧神工,古汉书写的“罗城门”三个字神韵超逸,散发出一种超自然的气氛。我就是因此而相信的吧。

 

当夜,我坐于茵垫之上,手举立明,映着微弱的烛光,摊开唐纸默默用汉字书写着罗城门三个字,每写一遍便暗自祈祷着那位公子可以平安顺遂,遇难呈祥。庭中白砂如雪,在淡寂的月影下流光溢彩。更漏声迟迟,圆月衬得整幕星空黯淡,庭中夜风簌簌吹过樱草,发出诡异声响。当我写完第一百遍放下豪笔时,竟突然失去知觉而晕了过去,此后的半月内热病不退,医师也对我突然罹病一筹莫展。直至父亲发现我藏于唐柜中写满了“罗城门”的墨纸,当即大发雷霆,竟随手撕了那唐纸,并命令下人烧成灰烬。说来也怪,唐纸被毁的第二日,我的病便毫无征兆地痊愈了,所有人无不大吃一惊,除了我的父亲。

 

后来我这信奉阴阳巫术的父亲才告诉我,罗城门下显的不是神明,而是鬼怪。前有弘渡大师将罗城门误念成夕城门而遭鬼怪报复暴毙身亡,后有历代书写门上匾额的书法家死于非命,我能捡回一条命已属大幸。

 

自那以后,父亲便彻底对我行了禁令,不准我再踏出寝宫半步。我只能从乳母或女侍的口中得知无惨的近况。时值九月,院中池面水鸟渐少,泠泠夜雨下了一整晚,拂晓方休。庭中秋菊l绽放,莹露坠坠欲滴。许久未关的格子上结了银丝,兜住雨珠斑斓如白珠,一派秋景惹人感伤。早膳过后,乳母欲言又止,在我的追问之下,才知道无惨早已是一病不起,连公子间的聚会筵游都不再出席,风评更是一落千丈,人人都当他只是一个吊着半条命的可怜鬼。

 

恰逢宫中应召采女,没有丝毫犹豫,我便做了一个抱憾终身的决定。

 

那时,大臣之女入宫做女官都是奔着女御生下皇子去的,若有幸被立为中宫,皇子又登上皇位,整个家族都能以外戚的身份享一世繁荣和无上至高的权利。父亲对我的期许也不例外。

 

然而我却告诉他,我要入宫中药司,钻研医技,我要为那心上之人寻求续命之法。

 

也是这个决定,彻底害了我的性命。

 

所幸噩梦般的昨日都已过去了,不会再重来。原本应该是这样才对。可为什么在这绵雨凄凄的夜晚,雨滴落于曾经名为罗城门的破败石碑上,我会醒来,感受着这雨一点一滴,一丝一线将哀怨淌入我心海。

 

四百多年后的今日,又是谁将我唤醒。

 

(TBC)

 

 

 

 

 

 

 

 

 

 

评论(27)

热度(283)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